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包国维在十几个瓶子中找出司丹康涂在头发上，然后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模样。头发亮亮的，脸也白了些。可是再往下看就泄气了：他永远是这么一件灰不灰、蓝不蓝的棉袍，大襟上还有许多油斑。他习惯地用手揉了揉鼻子，然后赶快避开镜子，逃出了洗澡间。
吃过饭，郭纯和龚德铭在谈论高级衣料和西装式样，包国维插不上嘴，就溜出小客厅，偷偷摸摸地在楼里面转悠。透过一扇红漆玻璃门，他看见几个少奶奶围着牌桌在打麻将。
包国维睁大眼睛，贪婪地浏览着华丽的房间和陈设，说不出的羡慕。这儿和他住的那个小黑屋相比，的确是天壤之别。
老包为儿子的制服费奔忙了一天，不得已，只好来找开小理发馆的戴老七帮忙。老七劝道：“老包啊，咱们是至交，我可真得说句你不爱听的话。你还让他上什么学啊，不如让他学门手艺。”
老包呆呆地叹出一口气：“唉，包国维五岁死了娘，他要念书，我能忍心不让他念吗！他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他买，可这学费总得供他呀。”老七听了这话，只得答应做中人，去找放高利贷的陈三癞子借一笔钱。
老包凑够了钱，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市民银行。柜台里换了个年岁大些的职员，指着缴费单上的一项问：“你儿子是留级的，教科书还能用，你看需要不需要再买新的？”
老包好一阵才明白过来，忙说：“那··那就不用了。”
老包接过退回来的几块钱，仔仔细细地放回布包里。一路上，他把手伸在大襟的口袋里，紧紧地攥着那个布包。
走到一家皮鞋店门口，老包站住了。他看着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的皮鞋，心里犹犹豫豫地想：儿子这几天吵着要皮鞋，现在手头有钱了，该给他买一双··可这皮鞋真贵呀。
老包又走进戴老七的理发馆，向他打听什么样的头油好。昨天晚上儿子让他给买头油，说是要什么“鸡蛋汤”那样的。
老七说：“我可没有鸡蛋汤那样的，我只有广生行的生发油。”“那··那我要一点让他试试，我再去买。”老包厚着脸皮说。戴老七见瓶中的油只剩下瓶底一点，也就很大方地给了他。
老包兴冲冲地出了理发馆，正看见包国维跟两个同学嘻嘻哈哈地在前面走，连忙大声喊：“包国维！包国维！”
那两个同学回头看了一眼，继续向前走去。包国维站下来，皱起眉毛，换上了另一副脸色。老包高兴地对儿子说：“学费、操衣费都缴了，还退回来几块··”“就这事儿啊？”“我还弄到了头发油，你闻闻。”
包国维一把推开老包送到鼻子跟前的头发油，暴躁地说：“我要的是司丹康，司丹康！”便头也不回地追他的同学去了。
老包全身冰凉站在原处。包国维追上郭纯和龚德铭。郭纯问：“刚才那老头是谁？”“不相干。”包国维满不在乎地说。
老包回到秦公馆，把刚发生的事情对胡大诉说了一遍：“···我不明白，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，胡大，你说说，他为什么发火？”
坐在灶前烧火的快嘴嫂憋不住了：“为什么发火，我一——听就明白，你不该在那些洋学生面前叫他，他嫌你这个老子丢他的人。”
“啊？国维··他会是这样吗？”老包惊讶了。胡大忙朝快嘴嫂使了个眼色：“快嘴嫂，火小一点。”快嘴嫂撇了撇嘴，不吱声了。
胡大给老包宽心：“年纪轻轻的谁还没点儿火气？老包你年轻的时候··谁都一样，这能怪他么？高升你讲讲看，我这话是不是呀？”
高升是表少爷家的当差，他顺着胡大的意思说：“本来么，青年小伙子谁都有个火气。你瞧表少爷对姑太太那个狠劲儿吧，表少爷吃那么好，穿那么好，姑太太亏待他了吗？他还要使那个性子！”
老包听得顺耳。胡大又说：“比起表少爷来，你们家国维过的是什么日子噢！没穿过讲究的，也没吃过什么好的，还一天到晚用功读书。”
老包听得眼泪汪汪的，他觉得胡大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。
包国维和郭纯、龚德铭走到一条弄堂里，迎面来了一——个女同学。他们三人马上排得紧紧的，迈着正步挡住女同学的去路。女同学想挨着墙走过去，他们也就挤到墙边去。
女同学又让开，想挨着另一边的墙根走，他们又一齐挤过去，嘴里发着“哎、哎”的怪声。女同学满脸通红，几乎要哭出来。
郭纯对包国维嘮嘮嘴，包国维顿时觉得飘飘然了，伸手在那女同学的大腿上拧了一把。女同学哭叫着，从缝中挤了过去，他们三人哈哈大笑起来。
包国维来到郭纯的房间，往弹簧床上一躺，十分得意。他象个英雄似的说：“拧她大腿算什么？我敢摸她脸蛋！”
“好，下回再瞧你的。”郭纯夸赞道。
留声机里播放流行歌曲，包国维翻了个身，偶然发现枕头边放着一本书，书名叫《性爱》。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。
包国维把这本书拿回家，进门就往那把破旧的藤椅上一坐，贪婪地读起来，父亲送来的饭，他连看都没看一眼，只管摸起筷子，边吃边读。
老包轻轻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，看着儿子边看书边吃饭。儿子这样用功使他异常激动。看着看着，他回忆起了往事——
十多年前，老包回乡下料理完妻子的丧事，带着儿子回到了秦府。他送上两篮子土产，央求老爷、太太收留下这个没娘的孩子。
秦老太爷舍不得辞退老实肯干的老包，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。老包感激得几乎落下泪来。
小时候的国维学习勤奋，经常趴在这张桌子上描红
老包抹了一把眼泪，心里充满了希望。他仿佛看见国维长成了大人。他的穿戴同县里的高科长一模一样，坐在这张桌前批阅公文。
想到这些，老包心里非常宽慰。他收拾起儿子用毕的碗筷，来到厨房，对胡大说：“国维发···发奋啦，知道留级不好，吃饭也还在用功。”胡大说：“你就等着吧，将来你一定享他的福。”
老包心里美滋滋的，走过去问高升：“高升，我问你，表少爷头上搽的什么油？”“不知道，我只瞧见他使上些雪花膏似的东西。”“香不香？”“香。”
老包趁着打扫屋子的机会，把表少爷房间里化妆台上的那些瓶子都打开闻了闻，拣了一瓶顶香的拿在手里。他不敢把这瓶子拿走，就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一些，用纸包着拿了回去。
在郭纯的房间里，留声机播放着圆舞曲、几个男同学在练习跳交际舞。包国维因为没穿皮鞋，学得又慢，被冷落在一旁。
包国维没趣地站了一会儿，转身走到穿衣镜前。他照照自己的尊容，挺挺胸，揉揉鼻子，觉得还算满意，只是这身灰不灰、蓝不蓝的棉袍十分败兴。
包国维打开衣柜，从里面抽出一条领带，围在脖子上比划着。郭纯看见了，一把夺过去骂道：“你这混蛋，把人家领带弄脏了。你再偷，老子就揍你！”
包国维怏怏地走开，坐在沙发上生闷气。一对对跳舞的同学随着音乐从他面前闪过，他看着他们的脚，沉入了幻想——
在豪华的舞厅里，包国维穿着和郭纯一模一样的西装，和安淑真随着美妙的音乐翩翩起舞···
“包国维！”一声呼唤赶跑了包国维的美梦——是郭纯在叫他。包国维走了过去。
郭纯刚请班里的高材生为他代写了一封情书，让包国维替他交给他看中的低班女同学吕等男。
包国维一下子就高兴起来。他认为这是郭纯对他特别信任。况且，这封信对他还有同样重要的用处。他使劲点了点头说：“行！”
包国维匆匆回到家，马上把那封写给吕等男的信拆开，一字一句地抄起来，就是将“吕等男妹妹”改写为安淑真。
包国维正写着，老包走进来，端了一碟祭灶糖放在他面前，又把从表少爷房间里拿的那一小包“头发油”递了过去。小包高兴地拿起来、闻了闻就往头上搽.搽着搽着，觉得不对头，抓起纸包仔细看看，气得使劲往地下一摔：“这是浆糊！”
开学的这一天，包国维穿上了新皮鞋。他很神气地在校园的路上来回走着，等待什么人。
“笃！笃！”的响声引起了过路同学的注视，他也随着大家的目光，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新皮鞋。
